因为天天见,面熟了,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,招呼招呼,寒暄两句。
“吃啦?”
“您遛弯儿!”
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,我们就说会子话。他说他自己:“我这人——爱聊。”
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。
“一毛钱三十条,能卖多少!块数来钱,两块,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。”
“不少!”
“凑合吧。”
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,“是挖的?”
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:
“是烹的。”
这个“烹”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,只能记音。这位行家给我解释,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。
“蚯蚓还能‘烹’?”
卖蚯蚓的人说:
“有‘烹’的,我这不是,是挖的。‘烹’的看得出来,身上有小毛,都是一般长。瞧我的:有长有短,有大有小,是挖的。”
我不知道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。
“在哪儿挖的,就在这玉渊潭?”
“不!这儿没有。——不多。丰台。”
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,山根底下,那儿出蚯蚓,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。
“丰台?一趟不得三十里地?”
“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,回来卖一上午。下午再去一趟。”
“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?”
“七十四了,不活动活动成吗!”
他都七十四了!真不像。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,我也说不上来。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。
“您一直就是卖蚯蚓?”
“不是!我原来在建筑上,——当壮工。退休了。退休金四十几块,不够花的。”
我算了算,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,有百十块钱,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。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,问:
“喝两盅?”
“不喝。——烟酒不动!”
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,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。
“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。我是挖药材的。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,才改了干这个。”
他指给我看:
“这是益母草,这是车前草,这是红苋草,这是地黄,这是豨莶……这玉渊潭到处是钱!”
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。
“您怎么会认药材的?是家传?学的?”
“不是家传。有个街坊,他挖药材,我跟着他,用用心,就学会了。——这北京城,饿不死人,你只要肯动弹,肯学!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——”
“槐米?”我不知道槐米是什么,真是孤陋寡闻。
“就是没有开开的槐花骨朵,才米粒大。晒一季槐米能闹个百儿八十的。这东西外国要,不知道是干什么用,听说是酿酒。不过得会晒。晒好了,碧绿的!晒不好,只好倒进垃圾堆。——蚯蚓——蚯蚓来!”
我在玉渊潭散步,经常遇见的还有两位,一位姓乌,一位姓莫。乌先生在大学当讲师,莫先生是一个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。我跟他们见面也点头寒暄。他们常常发一些很有学问的议论,很深奥,至少好像是很深奥,我听不大懂。他们都是好人,不是造反派,不打人,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议论有点不着边际。他们好像是为议论而议论,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,就像那些钓鱼的人,意不在鱼,而在钓。